那天中午的病人很多，孩子们向来怕穿白衣服的医生，全都哇哇地哭个不停。整个专家门诊就数儿科最闹。这时，女人带着她十二岁的儿子来就诊了。经过详细的问诊及体检，龙大夫发现孩子的咽部有些发红，且频繁咳嗽，细听支气管及心肺部未见异常，临开药时还不忘询问药物过敏史。女人说：“孩子的身体很好，基本上没患过病。龙大夫就开了普通的青霉素，皮试阴性后，龙大夫又细致地看了看，确实没有红色皮丘，他就放心地让护士加药，输液。又开始忙碌其它等待了许久的患儿。 突然护士飞奔而来，焦急地对龙大夫说：“龙教授，快！那孩子可能有点不太对劲。”龙大夫急匆匆地赶到治疗室，看到孩子呼吸有点困难。龙大夫问他有什么不适，他艰难地指着嗓子，但发不出声音。他立即停止输液，接着孩子颜面青紫，浑身颤抖，便昏厥过去。女人被吓呆了，拉着孩子的手焦急地说：“孩子，你没事吧？孩子。”龙大夫让护士给孩子肌注心脏三联针和呼吸三联针抢救，他费力地拧开氧气罐给他插上氧气。心电图师傅也赶来，可心电图纸上却是一条直线。龙大夫在焦急而害怕中理清头绪，他让护士做胸外按压，他做人工呼吸，心电图仍显示着曲曲折折的房颤波形。最后，他用拳击心脏的办法，心电图受到短暂的干扰后又是一条长长的直线。结局来的这样匆匆，宛若倏然而过的光影，留下一片暗褐的沉寂。 抢救了约半小时，无效。龙大夫歉意地闭上了眼睛。他感到对不起孩子，他最不希望见到孩子在他手上死去。多少孩子在生命线上垂死挣扎都被他从黄泉路上拉回来，有的现在都大学毕业了。这么普通的病用尽了所有办法，最终他无回天之术。他擦擦满头满脸的汗看到治疗室门外站满了人，女人伏在孩子的身上哭得晕过去了。 龙大夫记得有许多次，在基层诊断不出原因的昏迷，患儿送到医院后，只要手机一响，无论休假或是半夜三更，他都会迅速赶到医院及时诊断，正规治疗。最令他记忆犹新的是二十年前他还是个普通医生，一个从山区来的孩子频繁惊厥、昏迷，所有儿科权威都诊断不出病因。龙大夫细查临床表现后推断为罕见的瑞氏综述症，查其血生化后确系此病，正规治疗后，患儿痊愈了。后来家属给他送来一面鲜艳的锦旗，上面写着“大医精诚”。如今，这孩子都三十多岁了，成为清华大学的博士生导师。每当他向人们叙起他的行医履历都会记得这个病案的点点滴滴。从一开始，龙大夫说将“大医精诚”四个普通而意义深刻的字刻在了心里。如今，却因一个小小的呼吸道感染而颓废不堪。 晌午的阳光渐渐暗淡了，堆满晚霞的西天渐趋平淡，只有一缕微弱的夕光穿过云彩，像一层光滑细腻的金粉涂抹在龙大夫的身上，辉映出憔悴和落寞的痕迹。一阵微风拂面而来，吹散他鬓边的白发，又远远遁去。他轻轻地叹息着：“难啊……”那沙哑的声音穿过风，穿过蒙满灰尘的空气，在寂静的周围散开。 龙大夫给老伴说他想辞职是在晚睡前。老伴在灯下疑虑地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。“我说你怎么回事？不就是死了个人吗？哪个出名的大夫手里没几条人命？院里不是已经息事宁人了。你还有什么想不开的？为这事辞职，值吗？”龙大夫摇摇头，心想这不是老伴说的那么简单，老伴了解他的怪脾气，那是在劝他慰他啊。可是上班期间，他无法集中精力，那些未完成的医学论文像爬满密密麻麻的蚊子，他没有能力再去整理和撰写了。老伴边给龙大夫打洗脚水边说：“你要知道那些未完成的论文对医疗方面的贡献有多大。你走了，那些诊断不出病因的孩子要死多少？”龙大夫的老伴无奈地喝了口水，幽幽地感叹着：“你这大夫的心也未免太好了。” 初春的夜晚气温适宜，是最易入眠的，可龙大夫睁大了眼睛望着卧室的美丽壁灯，毫无睡意。他时常想起女人的那几句话：“你这杀人不用刀的凶手！你还我孩子！你还我孩子！”女人凄厉的哭喊和忧郁伤感的状态只要在龙大夫的眼前闪现，他的心脏就剧烈跳动一阵。 几天过去了，没有人问龙大夫为什么不来上班，倒是常找龙大夫看病的许多贵族的孩子家长找到院长办公室。院长说龙大夫病了，要休息几天。龙大夫可是从来不耽误的，你们医院怎么搞的？就一个青霉素事件，把这么著名的儿科教授弄成这样，你们怎么想的？大家七嘴八舌地吵着。院长也不敢得罪这些省上头头脑脑的夫人们。又有人说，这家属也实在糟糕，过敏反应是因为个人的特异性体质，怪到大夫头上，一点也不理解做大夫的压力和苦衷。要知道把大夫整垮了，病重的孩子上哪去找名医呀。院长向说这话的年轻女人投去敬佩的一眼。 一群熟悉的人闯进龙大夫的家。懂事的孩子全都“爷爷、爷爷”地叫个不停。龙大夫激动地张罗老伴给孩子们拿吃的东西。他吃力地翻身起床，热情招呼大家就坐。他们都是抱着孩子来看病的。除了龙大夫，他们谁也不信任。他挨个详细地询问和检查。大家都议论纷纷：“文化层次低的人就不会理解人，当大夫的肩上担子重着啦。如今像龙大夫这样的好医生不多了。”“有的医生就看中你兜里的钱，一点也不讲医德，能做个好大夫吗？”“上次，我在一家私营医院给孩子看个腹泻，药费一百二十元，哪知服药后，腹泻更严重了。后来到龙大夫这儿，原来是消化不良性肠炎。交药费时，我笑出了声，一元五角钱，可吃了两次就痊愈了，瞧我这孩子，又长胖了好几斤呢。” 龙大夫听着患者家属对自己的热情中肯，心情顿时好了起来。他又嘱咐几个病情略重的孩子，让他们一定去医院打几天点滴。大家热情地谢过龙大夫，龙大夫一直把他们送出家门外很远。是啊，龙大夫多么热爱医学啊，医学就像他的孩子，他一辈子都无法割舍的东西啊。待孩子们走后，老伴扶着他进了屋，说：“看吧，S省是离不开你的，因为你是个好医生啊。”龙大夫多日来愁眉苦眼的脸上闪现出一丝微微的笑意。 院长给龙大夫打来电话说取消扣除奖金一事，请他明天上班。挂了电话龙大夫想我会去上班的，可不是为了那些奖金。龙大夫忽地想起医德中的“救死扶伤，实行社会主义的人道主义，时刻为病人着想，千方百计为人民解除痛苦。”他要把一生都奉献给医疗行业，怎能因此事了结他重大的己任？罢了，罢了。龙大夫的饭量明显超过了前几日。 第二天，龙大夫又像以往一样正常上下班，他的态度比以前更热情周到，经历了那件事，使他倍觉珍惜每一个患儿的生命。青霉素事件似乎没有给他带来多少晦气，求医到龙大夫这儿的病人比以前还规矩地排起了长队，但他的诊疗速度明显较以前缓慢。有时临下班了还有几个未诊治的病人，他总会说服关门的护士和收费员再等一等。许多护士都不愿和龙大夫当班，他下班往往比别人迟十分钟。龙大夫的名气比以前更大，门诊量的骤然增多充分证明了这一点。再次遇到危重病人，住院医生请他去会诊，在诊断方面，他仍是准确无误，但指导用药时却谨小慎微。该用某种药时，他想起了该药的副作用或疾病的转归，又让住院医换用其它药。当然，是药三分毒，每种药物都存在着一定的毒副作用。副作用越少的，疗效略差点，这使许多患儿持续不见好转。年轻气盛的住院医生大胆地用上龙大夫当初指导的药物，孩子们的病情却日见好转。住院医们议论三年当个大大夫，十年当个小大夫，龙教授这个大夫是越当越小了。 没人再去提数月前的青霉素事件，在忙碌和繁杂的医务工作中，龙大夫的记忆里渐渐模糊了黑衣女人的轮廓和青霉素事件。印象浮现在脑海时，只会加深龙大夫的细致程度。只是大家普遍反映龙大夫的医疗水平不如以往，尽管他还是很迈力地给医疗方面做贡献，但对医古文中的“医者行方智圆心小胆大论”的方案不敢领略了。龙大夫有个怪理论认为，病人越来越多，证明医生的水平在走滑坡， 一个大夫看一个病人好一个，世上的病人只会越来越少。三番五次给病人诊疗，并不代表医生水平高，而是他的医疗水平或医德出了问题。龙大夫的这段话一度被住院医们取笑过，也被有些素质的大夫所欣赏。 黑衣女人再次出现在龙大夫的面前是在医院的太平间门口。女人还是那身黑色外衣，尽管炎热的天气已经不适合穿那种料子的衣服。女人在太平间旁边的过道拦住了龙大夫，龙大夫吓得魂飞魄散，心脏又开始不规则地跳动。女人痛失爱夫和亲子后，几乎失了人形。高耸的颧骨上两只深陷的黄眼珠，薄唇敛不住暴露的牙，双手像在灶堂里的灰中浸染过。女人疯了，龙大夫这样想时“啊”地叫了一声，飞快地绕过她逃离，听见身后女人咯咯的笑声。“孩子，我的孩子，他跑了。”从那天起，龙大夫每晚做梦都毛骨悚然，他时常梦见一个黑衣女人向他索要生命。 龙大夫在一个闲着无事的日子踱步到专家门诊的门外，忽然看到马路对面一个女人的眼睛。那双哀怨而失神的眼睛。她将一张张百元大钞依次摆开，齐整地摆了一地。围观者的双眼汇聚在那摊数目不小的钞票上。好心人上前问女人：“你在干什么？”女人吃吃地笑了，说：“谁能给我一样东西，我就把这些钱给他。”大家全都骇然地竖起了耳朵“是什么？”女人屏声敛气，大声喊着：“生命！”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从她的双眼里喷涌出来。她颤抖着手抓着那一张张钞票扔得满街都是。人群在吆喝声中向风吹钞票的方向跌去。女人“生命——生命……”的喊声像声声闷雷击中了龙浩天。 龙大夫觉得医学世界在眼前坍塌。他靠在办公室门上，扶着墙以免自己失控地倒下去，双眼四周像是弹片炸裂后的火星迸溅。是啊，金钱我们赔得起，良心债得永远欠下去，但永远也赔不起人的命啊。龙大夫想到这儿，泪像两行浑浊的雨水顺腮而落。 他缓缓放下与他相伴三十二年的听诊器，脱掉已经很旧的白大褂，回头又留恋地看看熟悉的专家门诊，慢慢地站起来，向外移动着步子。跨出医院门时，龙浩天看着车水马龙的街市，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憋得很难受的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