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医追随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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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医追随者发表于 2010-10-9 20:14:26 | 只看该作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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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帖最后由 cgchenyupeng 于 2010-10-9 20:15 编辑


那座写意根雕,让我蓦地想起了父亲。

  那根雕像一个人的手,厚实而宽大,粗壮的骨骼上包裹着健硕的肌肉,缠绕其间的血脉和神经像丝网般密实,根根瘦挺着向上伸援的手指蝤劲有力。

  根雕在柔和的灯光下,成了一件异乎寻常的艺术品,像极了我父亲的那双手。

  我父亲的一双手,几乎没有光洁的皮肤,全是棕红色的疤痕,这些疤痕一处连着一处,突兀地又将旁边的疤痕疙瘩紧紧揪住。我非常憎恶父亲的手,因为他经常用这双手教训我。

  我对我父亲的记忆开始于那些阳光洒满大地的清晨,那时的晨光像魔术师的金杖,落在树梢上,压弯的枝头便透着梦幻般的金黄;那时的露珠晶莹剔透,承载着碧绿的桂树叶、桑叶和无名草;那时候,天空瓦蓝瓦蓝的,像一望无际的海,有风吹过,凉浸浸的。在这天然纯粹的环境里生息劳作的父亲,没有丝毫幸福和快乐,他总是眉头紧锁、神色凝滞、忧郁重重,仿佛他的脸不是血肉铸就,而是一个固定了忧郁表情的面具。但是,父亲除了不会笑、不会慈祥,始终忧郁之外,还会愤怒,还会打人。

  我父亲个头不高,面色白净,如果不是那张固定了忧郁表情的脸,旁人会认为他是个慈蔼温和的人,而他不是。我时常会从他那张冷酷至极的脸上看到老虎狮子的品性,他的那双眼睛,我是万万不敢与之对视的。

  我和两个姐姐生来就惧怕父亲,惧怕他的脸、他的声音、他的手,甚至他在山墙外偶尔的咳嗽声响起,我和姐姐会立即化喧闹为安宁。每当我们犯了错误,父亲总是毫不犹豫地伸出手“啪”的一声脆响,狠狠打向我们,我们的脸马上就会浮出几条鲜红的指印。

  我们惧怕父亲,就躲他,尽量不与他在一起。走亲戚,他去我们不去,上街,我们都不愿与他同行,吃饭的时候,只要他在桌上,我和姐姐就不上桌,要么坐在灶间,要么蹲在院坝里。

  按常理说,一个孩子若有残疾,他的父母、亲人和朋友对待他即使不百般宠爱,也会有些怜悯之心,而我父亲不会,他从来没有因为我有残疾对我另眼相看,相反,他对我的要求比对待姐姐们更加严厉,这给我童年的心灵留下许多难以磨灭的伤痕。

  我九岁那年冬天,从母亲枕下悄悄拿了十元钱,交给大姐,说是我捡的。八十年代,十元钱对农村孩子来说是天文数字。大姐用这十元钱给我们姊妹仨添置了文具盒、铅笔和作业本。很快,这件事被父亲发现了,他反复盘查我们钱的来路,我说是我捡的,父亲揪着我的耳朵说:“你再捡一张我看看,你这坏毛病我要看不出来,就不是你老子。”接着他狠狠地教训了姐姐,而后脱光我的衣服,把我吊在门前的大榕树上,三九寒天,粗粗的井绳抽得我遍体鳞伤,他一边打,一边要我说实话,我死死地瞪着他,就是不承认。没想到我的态度使他越来越凶悍,母亲抱着他的腿让他放手,邻里的阿叔阿婶看到血从我的肉里洇出来了,大家反复劝阻都无济于事,母亲叫来了家族中颇有威望的小爷来极力谴责,他才罢手。后来,母亲私下对我说,其实她早知道了,她没有告诉父亲,是想给我一次改正的机会。父亲原想打我时,我会从实招来,岂料我死不口软,性情比父亲还要刚烈。母亲说人穷志不能短,不能养成乱拿别人东西的习惯,这种毛病不改,将来会有牢狱之灾。我记下了母亲的话,从此再也不私自从家里拿钱了。

  从此,我对父亲怀恨在心,虽然不能向他发泄愤怒,但我不再叫他,不和他说话,直至我二姐因病逝去的那天,父亲竟孩子般号啕大哭,瘫软如泥。虽然对二姐的死,我伤心不已,看到父亲也有脆弱的时候,我反而平添了几分无理和嚣张。我幸灾乐祸地说:“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,这是你作恶的报应!”父亲吃惊地瞪大眼睛,嘴唇抖抖的,他吃力地站了起来,踉踉跄跄地走向我,扬起了手。我瞪着他,与他对峙,哭着说:“你打呀,你把我也打死吧,反正我也是个废人,别人瞧不起我,死了清净,免得受人糟蹋!”父亲的面孔剧烈地抽搐着,扬起的手像抽了筋似的痉挛了一下,停在头顶,慢慢地缩了回去,继而泪流满面。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哭,那天,他手上的疤痕仿佛更紫了,紫红色的双手一直缩在破旧的中山服衣袖里颤抖个不停。

  此后,父亲打骂我和大姐的次数明显减少了,但是,他的那张脸更加沉郁和木讷了,而且烟酒无度。逢年过节,他走亲窜友喝酒,村里谁家过红白喜事,他次次到场,次次喝得烂醉如泥。醉了,就溜到桌子底下或路边柴垛旁鼾声如雷,我和大姐都不愿扶他回家,觉得那是件极其丢脸的事,但又不得不去。每次扶他回家时,总有一些顽童跟在身后瞎起哄,我和大姐架着他往回走,他的酒气喷在我脸上,我拽着他那只疤痕满布的手,我拽紧他,怕他摔倒,还要在心里狠狠地咀咒着:酒鬼!

  我不知道是怎样一种意志在控制着我父亲的行为,不让他成为一个慈祥、宽厚、仁爱的父亲。有时,我甚至怀疑我究竟是不是他的亲生儿子?我常常看到一些父亲把自己的孩子架在脖子上的亲热无比,我总是痴痴地想着为什么父亲就不能那样对待我呢。

  少年时代,我听我母亲说起了父亲的事。我父亲出生在离镇很远的张村,奶奶生养了六个儿子,家境实在贫寒,就送出去了三个。我这边的祖爷爷是闻名镇里的“乡约”,家里开着很大的黄酒坊、染坊和茶馆,租地的佃户就几十家,家境非常阔绰。不料到我爷爷这辈上,被他们抽大烟、赌钱给渐渐败下去,家境越来越困窘。爷爷只养了姑姑一女,领回我父亲后并不爱他,父亲就像寄人篱下的孤雁,在无爱的氛围里渐渐长大。然而父亲似乎继承了张村我祖奶奶的艺术基因,在秦腔表演上有很高的天赋。

  父亲小时候,镇上演戏,他常常独自坐在台角看那些花花绿绿的戏装,听一板一眼,看一招一势。唱、念、作、打被他学得惟妙惟肖,被县秦剧团的名旦看中了,认定他是梨园的好苗,遂收他做了弟子。父亲十一岁时就登台演出,在当地引起不小的轰动,从此父亲就进了县秦剧团。

  母亲说我父亲从未向她提叙过他唱戏的那些事,而父亲为什么回到农村,母亲也不知道,只是隐隐觉得与他的手有关。我母亲说自她嫁给我父亲后,从未听他唱过秦腔,而我父亲当年在秦腔界是远近闻名的。后来我还是听父亲一个剧团的一位老叔说起了我父亲在秦剧团的事,这使我又忆起了童年的一次挨打。

  有一次,我母亲收拾柜子时,发现了许多泛黄的黑白照片。照片上是个唱戏的女人,或挥舞水袖,或顾盼流连,或郁郁而坐。最令我着迷的是那张翘着葱白一样的纤纤兰花指,拿着一方丝帕跳上凳子的那张,调皮而不乏羞怯的作态,非常有味道。于是,我把它们当成画片贴在了墙上。父亲干活回来,看到了墙上的照片,他突然一愣,就开始骂我母亲,接着又狠狠地打了我一通。夜里,他木然地坐在灶前,把那些照片一张一张地丢进了灶堂里,我清楚地看到在微弱的火光映照下,父亲脸上的肌肉一抽一抽地痉挛,手抖抖的。事后,我常常想照片上的女人到底是谁?让父亲如此动怒?是父亲年轻时的相好?我和母亲无从知晓。

  长大后,我才知道那是秦腔剧照,是《铡美案》中的秦香莲;《拾玉镯》里的孙玉姣;《三滴血》中的贾莲香;《大登殿》里的王宝钏……而且,最让我无法相信的是照片中的那些女人竟然是我父亲。

  老叔说我父亲当年是秦剧团头牌旦角,登台亮相后便艳压群芳。无论是演孙玉姣的矜持羞怯,秦香莲的幽怨果敢,贾莲香的娇憨多情,父亲一张绝美的扮相,一举手一投足,一转身一颦眉,一段唱腔一段念白,都会让观众座无虚席,掌声雷动。

  我太吃惊了,我无法把父亲的冷酷凶狠与记忆中那些照片上的父亲相融合,那完全是两种境界的人。一刚一柔,一个粗暴一个秀美,一个沉郁一个洒脱。

  老叔说就在我父亲和孟丽搭戏的秦腔即将唱红陕南时,就有了历史上那场风云突变的文革,那是我父亲艺术生涯中最阴晦的一页,他和孟丽所受的种种灾难让剧团的人唏嘘不已。父亲唱的王宝钏、秦香莲,孟丽唱的薛仁贵,包公竟成了他们一大罪状。造反派把我父亲关起来,让他交待为什么“反革命?”怎么想起反串角色来宣扬“封资修”。病态的造反派白天把我父亲扮上女装,画上鬼脸,押街游行示众,批判斗争。到了晚上,他们又想听我父亲唱戏,逼父亲唱“十八摸”,百般侮辱父亲。父亲唱了,凄厉的秦腔吼出来了:“恨只恨无端的贼寇造反,狠着心毒着手同类相残……”造反派听出了父亲唱词中对他们的愤恨和辱骂,他们气极败坏,烧红了一块铲子,一把拉过父亲翘起的兰花指,狠狠地按上去……

  醒来后,父亲看着曾经保护的那么好的一双手,曾经在戏台上翻转自如,无数次让观众惊叹的兰花指被造反派烫得惨不忍睹,手背上全是水泡和腐肉,父亲看着双手疯了似的大叫。没有美丽灵巧的兰花指,他再也不能登台唱戏了,父亲使劲拍打着冰冷的土地,伏地痛哭,他知道他的戏路划上了不该划的句号。

  被迫害的还有女小生孟丽,那是对父亲最好的女人,她无家无亲,把父亲当她唯一的亲人,眼看他们就要出头了,孟丽却忍受不了造反派的凌辱含怨自尽。此后,每当夜深人静,关着父亲的牛棚里就传出父亲凄切嘶哑的秦腔。那声声怨叹的血泪控诉,把人们的心搅得酸酸的。

  父亲终于被解放了,然而疤痕满布的手使他无法登台。对于一个戏子来说,还有什么比葬送戏路更糟的事呢?埋了孟丽,父亲回到农村,依照爷爷奶奶的吩咐,在他三十二岁那年娶了我二十岁的母亲。

  原来,我一直认为我父亲不是个好父亲,他缺乏一个父亲起码的宽厚与仁慈,他是有罪的,他负了我母亲,也让我和姐姐饱受身心创伤。现在,我有些明白了,我想错不在我父亲,而在于那个时代。如果不是那个时代,父亲的艺术生命会得到更好的延伸。秦腔给他带来快乐,也同样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痛。脱下戏装,拿起锄头,开垦土地不是父亲想要的人生,于是,父亲便在如戏剧般转换的人生中,性格脱离了原始轨道,变成一个暴躁、易怒、忧郁的人。如果不是那个时代,父亲不会和母亲过平淡如水的生活,那么也不会有我。

  父亲面对一贫如洗的家,早夭的二姐,身有残疾的我,他只能从虚拟的世界走向现实生活,痛苦地面对所有的一切。直至我成年之后,我才明白父亲心里承载着多么大的压力和负荷,我的思想几乎凝滞了。

  那年我卫校毕业,又自考了大专,却申办不到个体行医执照,在当时,申办行医执照光送礼得万余元,而我们贫穷的家根本没有送礼的能力。直到现在我都记得父亲在2000夏天,穿着我穿旧的蓝衬衫,骑着飞鸽牌加重自行车,戴着脱了线的草帽,怀揣我的资料,四处奔波,为我找出路四处碰壁。不知有多少次,父亲为了等着见领导一面,回家时已月上中天,夜深人静。

  直到一个黄昏,父亲满脸喜气回来了,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笑。他说他找了残联,残联又找卫生局,局领导看了我的个人资料和散见于报端的文章赞口不绝,他们一致认为应该给有一技之长的残疾人就业,鼓励他们个体经营……看着父亲被中伏天毒辣的太阳晒得通红的手,汗如雨下的脸,听着他带来的福音,给父亲递过那杯早已晾好的茶时,我抑制不住地流下了眼泪。

  行医执照终于下发了,父亲双手捧着,像捧着一件艺术品,他用手轻轻摩挲着醒目的红印,语重心长地对我说:“医者父母心,你要有孙思邈、华佗的济世精神,要明白大医精诚的含义。”我使劲点点头,接过那来之不易的证,拼命地抑制住,却忍不住地失了声。因为,在那一刻,我忽地醒悟了,父亲爱我!父亲他一直爱我!却被我多年误解。直到那天,我才知道父亲的心和他的手一样伤痕累累。父亲当年对我较为苛刻的教育不是不爱我,而是让我在逆境中树立良好的道德和修养,还有自强自立的信念。

  多年来,我在熟睡之后,依稀还能看到父亲在星光下推着车子,听到父亲的自行车辗过石子路面的吱吱声,响在我的梦里。

  如今,我年迈的父亲静静地坐在我给他买的红木雕花摇椅里安享着晚年。他眯着浑浊的眼,从他满是皱纹的额头、沙哑的声音、颤颤的步态中再也寻不到他昔日的风采。

  父亲悠闲地吸着老旱烟,时不时呷上两口二锅头,再接着“吧嗒吧嗒”地吸着,他的右手习惯地搁在扶手上,用中指轻轻叩击着扶手,一下又一下。

  此刻,钟钹鼓磬声响起来了,父亲又回到了多年前的舞台上,在一板一眼、一腔一调、一招一势中沉着而稳健地圆场。一双灵巧的兰花指,挥舞着长长的水袖,迈着细碎的步子,在斗转星移,沧桑巨变中,走一段阴阴晴晴的日子。
 
——此文获得第五届紫香槐杯全国网络文学大赛三等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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田野
2
田野发表于 2010-10-9 21:59:38 | 只看该作者
一口气读下来,楼主的文笔很好,“父亲”以手为主线,串联起人生百味,悲欢离合,丰满形象跃然纸上,阅后尽是感动......谢谢分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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fanzed
3
fanzed发表于 2010-10-9 22:26:44 | 只看该作者
看完后很受感动!!!鲜花送上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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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火狐》
4
《火狐》发表于 2010-10-9 22:59:08 | 只看该作者
感谢苦难,让我们成长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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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丽的一根筋
5
美丽的一根筋发表于 2010-10-10 16:41:05 | 只看该作者
喜欢《父亲的手》,外加一声叹息:唉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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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253011800
6
1253011800发表于 2010-12-30 13:11:45 | 只看该作者
楼主的文笔占有一席之地,工作之余,挥笔多写几篇,增加生活乐趣{:6_305:}{:6_305:}{:6_305:}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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